花轿停在了城南头的老枣树下。</p>
我探出头瞧,才发觉嫁得草率了些。</p>
盖头挑开,眼前是破破旧旧的屋舍。</p>
矮了一脚的书桌还垫了块破瓦,两杯薄酒应当是合卺了。</p>
床上只有一张洗得干净,却仅容一人睡下的竹簟。</p>
见我好奇地看他,邹予青红着耳朵,支吾着说不出话,只低头盯着手上秤杆,好像能看出花来。</p>
我心里偷偷地想:</p>
唉,这人虽然长得不错,但是好像很笨,把全部家当都花在了租花轿上。</p>
「租个好花轿,是听说姑娘在周家受了欺负,想给姑娘长长脸。</p>
「没成想租个花轿,再雇轿夫,原来要花许多钱。」</p>
这话说得我心里还挺高兴。</p>
我才想说,穷不要紧,以后你好生读书,我在家里织席绣花,只要夫妻齐心,这日子是不愁过不好的。</p>
邹予青忽然想起什么,忙拿起桌上盛酒的粗陶罐递给我:</p>
「这个给你。」</p>
这装酒的陶罐比周家拿来的要小许多。</p>
我立刻明白了,这是像周砚礼一样,要我攒钱。</p>
怎么这里的男人都好生算计,亏我当初还以为他是个好人。</p>
我心里有点不高兴,却不肯矮人一头:</p>
「那你说清楚我住这里,一月租子多少,一日吃用多少,我不占你便宜。」</p>
邹予青一愣,忙指了指罐子说:</p>
「不要你的钱,是以后给你的零花都放在这里,你拿着用。」</p>
我不信。</p>
我用的一草一纸,他肯定像周砚礼一样,跟我算得清清楚楚,等到我真拿了,他又要跟我秋后算账。</p>
见我满脸防备,邹予青剩下的话也咽下了。</p>
灯油烧尽,外头新月照不见心思,灰灰的不大敞亮。</p>
邹予青把唯一一张能睡人的竹簟子让给了我,他和衣睡在铺了破草席的地上。</p>
摸了摸身下竹簟子,我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该把他想得那么坏。</p>
我才想开口再问一问,他是不是真的有心跟我过日子。</p>
「邹家是太穷了些,娶姑娘算是恩将仇报了。</p>
「要是你不情愿,那婚书我烧了,只当没这回事。」</p>
这话说得我莫名生了气。</p>
我想了想,眼见着天气要热起来,把被子拉到头上,赌气闷声说:</p>
「那我后天就走。」</p>
那一罐子的钱,足够买一张船票,足够租一个月小小的铺面。</p>
「反正我自己有钱,走了我也不愁过不上好日子。」</p>
邹予青沉默很久也没有反驳,只轻轻嗯了一声。</p>
第二日我晨起时,邹予青已经去了书院。</p>
桌上留了张字条和饭食给我,又叮嘱了罐子里的十文钱是给我的零花。</p>
说午后会有货郎穿街过巷叫卖,可以买些炒米和麦芽糖当零嘴吃,要是罐子里的钱不够用,可以赊欠,回头他补上。</p>
拿着那张字条看了看,我想邹予青这个搜抠男人,字还写得挺好看,怪不得抄书都能挣钱呢。</p>
午后货郎挑了担子叫卖。</p>
我没买零嘴,买了些丝线和竹篾,午后坐在枣树下慢慢地织席子。</p>
我想了想,虽然邹予青要退亲,可那花轿的人情总是要还。</p>
那酒罐子里的钱我先不动,自己心里还要暗暗记下账。</p>
等秋天到了,他跟我连本带利算账时,我把罐子放到他面前,他肯定傻眼。</p>
风吹过矮墙,送来院里一架蔷薇香。</p>
晚饭时,邹予青做了丝瓜炒蛋,蜀黍窝窝。</p>
还有他带回来的一朵红绒花和一包炒米糖,放在床边。</p>
丝瓜炒蛋邹予青比我少吃了五口鸡蛋,蜀黍窝窝也比我少吃了一个。</p>
红绒花我不要戴,炒米糖货郎说两文钱一块。</p>
我心里偷偷记着账。</p>
看见我筐里放着的丝线,邹予青似乎很高兴我用了罐子里的钱:</p>
「往后日头晒了,就不要编席子了,夫子叫我帮他抄书,能赚些钱。」</p>
说罢,他又放了一把铜板在桌上,叮嘱我:</p>
「不必俭省,遇上什么喜欢的就买些。」</p>
饭毕,邹予青低头借着烛火抄书,叮嘱我先睡。</p>
我咬了一口米糖,拈起那朵红绒花,竟然替它发愁。</p>
要是我走了,这花谁来戴呢?</p>
借着烛火,我拿着绒花远远地在邹予青耳边比了比,艳艳的,倒是挺好看。</p>
他戴好看,那就给他戴好了。</p>
这一笑,叫他一抬头捉住我的目光。</p>
我心虚地把绒花收到枕头底下,假装睡着。</p>
邹予青放下书,轻声问道:</p>
「是热得睡不着么?要不要听故事?」</p>
有故事听,我一骨碌坐了起来。</p>
邹予青讲了个志怪故事:</p>
「从前有个书生,赶考途中见到一具白骨,曝尸荒野无人收殓,书生觉得可怜,便立碑掩埋了。</p>
「后来书生落榜灰心回家,半夜却有一位美人敲门,美人说感激书生安葬之恩,欲结为夫妇,二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」</p>
我撇撇嘴,有点失望:</p>
「好没意思。」</p>
邹予青却温温笑道:</p>
「你接着听呀,后来邻家的男人知道了,羡慕不已。连夜也去寻找无名尸骨,终于让他找到了一具,邻家男人又惊又喜,连忙掩埋了,等着美人上门报恩。</p>
「功夫不负苦心人,半夜邻居的门也被敲得震天响,只听见门外一位粗犷壮汉叫道:恩公安葬之恩,洒家感激不尽。」</p>
「那后来呢?」</p>
「后来他们也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」</p>
我一怔,细细寻思,噗嗤一声笑出声。</p>
见我笑,邹予青也弯了弯嘴角。</p>
怕我无聊,邹予青又讲了两个故事解闷。</p>
我怕耽误他温书,也怕看他时尴尬,假装睡着了。</p>
邹予青轻声细语,手中的蒲扇也慢慢地摇,竟然真的哄我睡着了。</p>
小暑大暑,上蒸下煮。</p>
半夜墙外促织声如雨脚,将我吵醒了。</p>
邹予青和衣睡在地上,兴许是太热,额角渗着薄汗。</p>
我刚刚眯了一会,现在也不太困,就接过他手中蒲扇轻轻地给他扇着风。</p>
我撑着手一边扇风,一边想着那红绒花是别在他鬓边,还是簪在发上呢。</p>
借着半院星光,想着邹予青簪花的样子,我不自觉也笑了。</p>
那明天先不走了,等这个席子织好了送给他再走。</p>
我当然也不是吃亏,就当抵了三个故事和那块米糖喽。</p>
我心里越想越敞亮,他对我好一点,我就还他一点,等以后我走那天真算起账来,他说我给你讲故事,我就说我给你扇扇子,他说我给你买了米花糖,我就说我也给你编了凉席。</p>
可不就是谁也不欠谁的了嘛!</p>
我探出头瞧,才发觉嫁得草率了些。</p>
盖头挑开,眼前是破破旧旧的屋舍。</p>
矮了一脚的书桌还垫了块破瓦,两杯薄酒应当是合卺了。</p>
床上只有一张洗得干净,却仅容一人睡下的竹簟。</p>
见我好奇地看他,邹予青红着耳朵,支吾着说不出话,只低头盯着手上秤杆,好像能看出花来。</p>
我心里偷偷地想:</p>
唉,这人虽然长得不错,但是好像很笨,把全部家当都花在了租花轿上。</p>
「租个好花轿,是听说姑娘在周家受了欺负,想给姑娘长长脸。</p>
「没成想租个花轿,再雇轿夫,原来要花许多钱。」</p>
这话说得我心里还挺高兴。</p>
我才想说,穷不要紧,以后你好生读书,我在家里织席绣花,只要夫妻齐心,这日子是不愁过不好的。</p>
邹予青忽然想起什么,忙拿起桌上盛酒的粗陶罐递给我:</p>
「这个给你。」</p>
这装酒的陶罐比周家拿来的要小许多。</p>
我立刻明白了,这是像周砚礼一样,要我攒钱。</p>
怎么这里的男人都好生算计,亏我当初还以为他是个好人。</p>
我心里有点不高兴,却不肯矮人一头:</p>
「那你说清楚我住这里,一月租子多少,一日吃用多少,我不占你便宜。」</p>
邹予青一愣,忙指了指罐子说:</p>
「不要你的钱,是以后给你的零花都放在这里,你拿着用。」</p>
我不信。</p>
我用的一草一纸,他肯定像周砚礼一样,跟我算得清清楚楚,等到我真拿了,他又要跟我秋后算账。</p>
见我满脸防备,邹予青剩下的话也咽下了。</p>
灯油烧尽,外头新月照不见心思,灰灰的不大敞亮。</p>
邹予青把唯一一张能睡人的竹簟子让给了我,他和衣睡在铺了破草席的地上。</p>
摸了摸身下竹簟子,我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该把他想得那么坏。</p>
我才想开口再问一问,他是不是真的有心跟我过日子。</p>
「邹家是太穷了些,娶姑娘算是恩将仇报了。</p>
「要是你不情愿,那婚书我烧了,只当没这回事。」</p>
这话说得我莫名生了气。</p>
我想了想,眼见着天气要热起来,把被子拉到头上,赌气闷声说:</p>
「那我后天就走。」</p>
那一罐子的钱,足够买一张船票,足够租一个月小小的铺面。</p>
「反正我自己有钱,走了我也不愁过不上好日子。」</p>
邹予青沉默很久也没有反驳,只轻轻嗯了一声。</p>
第二日我晨起时,邹予青已经去了书院。</p>
桌上留了张字条和饭食给我,又叮嘱了罐子里的十文钱是给我的零花。</p>
说午后会有货郎穿街过巷叫卖,可以买些炒米和麦芽糖当零嘴吃,要是罐子里的钱不够用,可以赊欠,回头他补上。</p>
拿着那张字条看了看,我想邹予青这个搜抠男人,字还写得挺好看,怪不得抄书都能挣钱呢。</p>
午后货郎挑了担子叫卖。</p>
我没买零嘴,买了些丝线和竹篾,午后坐在枣树下慢慢地织席子。</p>
我想了想,虽然邹予青要退亲,可那花轿的人情总是要还。</p>
那酒罐子里的钱我先不动,自己心里还要暗暗记下账。</p>
等秋天到了,他跟我连本带利算账时,我把罐子放到他面前,他肯定傻眼。</p>
风吹过矮墙,送来院里一架蔷薇香。</p>
晚饭时,邹予青做了丝瓜炒蛋,蜀黍窝窝。</p>
还有他带回来的一朵红绒花和一包炒米糖,放在床边。</p>
丝瓜炒蛋邹予青比我少吃了五口鸡蛋,蜀黍窝窝也比我少吃了一个。</p>
红绒花我不要戴,炒米糖货郎说两文钱一块。</p>
我心里偷偷记着账。</p>
看见我筐里放着的丝线,邹予青似乎很高兴我用了罐子里的钱:</p>
「往后日头晒了,就不要编席子了,夫子叫我帮他抄书,能赚些钱。」</p>
说罢,他又放了一把铜板在桌上,叮嘱我:</p>
「不必俭省,遇上什么喜欢的就买些。」</p>
饭毕,邹予青低头借着烛火抄书,叮嘱我先睡。</p>
我咬了一口米糖,拈起那朵红绒花,竟然替它发愁。</p>
要是我走了,这花谁来戴呢?</p>
借着烛火,我拿着绒花远远地在邹予青耳边比了比,艳艳的,倒是挺好看。</p>
他戴好看,那就给他戴好了。</p>
这一笑,叫他一抬头捉住我的目光。</p>
我心虚地把绒花收到枕头底下,假装睡着。</p>
邹予青放下书,轻声问道:</p>
「是热得睡不着么?要不要听故事?」</p>
有故事听,我一骨碌坐了起来。</p>
邹予青讲了个志怪故事:</p>
「从前有个书生,赶考途中见到一具白骨,曝尸荒野无人收殓,书生觉得可怜,便立碑掩埋了。</p>
「后来书生落榜灰心回家,半夜却有一位美人敲门,美人说感激书生安葬之恩,欲结为夫妇,二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」</p>
我撇撇嘴,有点失望:</p>
「好没意思。」</p>
邹予青却温温笑道:</p>
「你接着听呀,后来邻家的男人知道了,羡慕不已。连夜也去寻找无名尸骨,终于让他找到了一具,邻家男人又惊又喜,连忙掩埋了,等着美人上门报恩。</p>
「功夫不负苦心人,半夜邻居的门也被敲得震天响,只听见门外一位粗犷壮汉叫道:恩公安葬之恩,洒家感激不尽。」</p>
「那后来呢?」</p>
「后来他们也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」</p>
我一怔,细细寻思,噗嗤一声笑出声。</p>
见我笑,邹予青也弯了弯嘴角。</p>
怕我无聊,邹予青又讲了两个故事解闷。</p>
我怕耽误他温书,也怕看他时尴尬,假装睡着了。</p>
邹予青轻声细语,手中的蒲扇也慢慢地摇,竟然真的哄我睡着了。</p>
小暑大暑,上蒸下煮。</p>
半夜墙外促织声如雨脚,将我吵醒了。</p>
邹予青和衣睡在地上,兴许是太热,额角渗着薄汗。</p>
我刚刚眯了一会,现在也不太困,就接过他手中蒲扇轻轻地给他扇着风。</p>
我撑着手一边扇风,一边想着那红绒花是别在他鬓边,还是簪在发上呢。</p>
借着半院星光,想着邹予青簪花的样子,我不自觉也笑了。</p>
那明天先不走了,等这个席子织好了送给他再走。</p>
我当然也不是吃亏,就当抵了三个故事和那块米糖喽。</p>
我心里越想越敞亮,他对我好一点,我就还他一点,等以后我走那天真算起账来,他说我给你讲故事,我就说我给你扇扇子,他说我给你买了米花糖,我就说我也给你编了凉席。</p>
可不就是谁也不欠谁的了嘛!</p>